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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2章 同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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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2章 同心

蔣千戶派人飛馬在北面查探, 在山腳下尋了一處幾十戶的小村莊,僥幸過水不多,房屋還是好的。

村裏的裏長是個約莫四十歲的精幹男人, 姓王, 得了信,恭恭敬敬地在村口等著大隊人馬過來:“收拾了幾間屋子,太簡陋了, 怕不合大人的意思。”

方維下了馬,微笑道:“不必客氣, 有地方落腳就好。”

王裏長就帶著方維和盧玉貞往村裏走, 四喜跟在後頭。這村子並不大, 也就三五條道路縱橫。走了兩步,忽然聽見外頭一個婦人嚎哭的聲音,裏長回身望了望,小聲道:“隔壁村裏嫁過來的媳婦,剛收了信, 娘家爹娘被水淹死了。”

裏長道:“哪裏想得到今年這麽邪性。真是要了莊戶人的命。”

沒幾步到了一間獨院,他開了門陪笑道:“我怕別人家不大幹凈,這原是我兒子媳婦的屋子, 東西好歹是齊全的, 大人和夫人只管用。”

院子裏站著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媳婦,穿一身灰色布衫, 梳著利落的發髻, 懷裏抱著個還在吃奶的男孩子, 手邊領著個五六歲的小女孩。女孩的眼睛圓溜溜的, 只是好奇地盯著他們看。

見他們進了院子,媳婦就叫了聲爹, 吃奶的孩子忽然大哭起來。裏長不耐煩地喝道:“你在這裏傻站著幹什麽,快去前邊給弄飯去。”媳婦不敢言語,低眉順眼地帶著孩子走了。

方維回身道:“這次實在是打擾了。”

裏長笑道:“哪裏哪裏,都是我們的光彩。”帶他們進了屋子,又道:“大人在這裏要吃什麽用什麽,只管跟我說。換洗的衣服我也備下了,若有不周到的,大人見諒。”

方維對他很客氣,只道:“是我們冒昧了。”他反而覺得十分惶恐,又熱絡地問這問那,過了一陣子才走。

盧玉貞插上了門,回頭跟他四目相對。方維忽然一下子卸了力氣,腦中一陣嗡嗡亂響。張了下嘴,沒說出什麽。他小心地伸手去觸碰她的脖子,血已經幹了,那裏是熱的,鮮活的。

她將手覆在他的手上,他們同時說了一個“我”字,又停下了。他再沒有說話,只是輕輕地用手指肚摸索那一小塊傷處。

她覺得有點麻癢,又有一陣巨大的酸楚湧上心頭。她的額頭抵在他的額頭上,默默地流著淚,他也哭了,兩個人的眼淚在臉上蹭著,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。她傾身上前抱著他的腰,兩個人緊緊貼著,親吻像野火一樣燒著身體,像是要把他們燒化一樣。他們又嫌不夠近,換一個姿勢,又換一個姿勢,像是要把對方勒進血肉裏邊似的。

他忽然莫名地發起抖來,向後退了一步,小聲道:“玉貞,我殺了人。”

他將外袍脫在地上。白色的裏衣上,大片大片的都是幹涸的血跡,觸目驚心。“是我親手打死了他。”他伸出手來,虎口有一小片發紅的地方:“那把火銃勁很大,一下子……一下子就把他背後打出一個黑乎乎的洞來,血又熱又粘,沾了我一身。”

他蒼白著臉,伸手去解腰帶,手突然抖得厲害,“我本來不想殺他。”

她上前將腰帶解開了,幫他將中衣脫了下來,疊了一下,放在一旁:“大人,我知道。不到萬不得已,你不會的。”

他在臉盆裏倒了些水,翻來覆去地洗著手,角角落落都洗到了:“不怕你笑話,我挺害怕的。”

她在水裏握住了他的手,從指縫裏慢慢穿過去。十指交纏,水很涼,他的手也很涼,大概是涼水讓他冷靜了些:“可是我不後悔。我剛才一路都在想,想來想去,也沒有什麽出路,到處都是死局,活不了的。我又突然想起來,陸指揮跟我說,這個火銃只能打一發,我很後怕,若是打不準……”

她只是看著他拼命點頭:“大人,我知道,我都知道。”又取了帕子給他擦。隔著一層薄薄的皮肉,他的心砰砰地跳,“若是換了我,我也會拼命的。誰要是對你不利,我也會殺了他。”

他有點發楞,呆呆地看著他,任她擦過一根又一根手指。“你不是大夫嗎,怎麽說這樣的話。”

她苦笑了一下:“人都有私心,我也有。大人,你是我這輩子遇到最好的人,我得留著這份私心。要是重來一回,我情願那個下手的人是我。老天要罰,就罰我吧。”

他凝望著她的眼睛,釋然地吐出一口氣,搖搖頭道:“我曾經應承過你,不做欺壓百姓的事。可是到頭來,我不過是個紫禁城裏的奴才罷了,活一天,就得辦一天宮裏的事。善也好,惡也罷,別人看我,總歸是條閹狗。”

她手裏沒有停:“今天的事我都看見了,若是真的打起來,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。善惡都得蓋棺論定,別人怎麽看,隨他們去吧。被人踩成爛泥的日子,我受的住,你也受的住。”又轉身從布包裏取了點藥:“那裏又起水泡了,知道你這兩天太著急了,沾了臟水。”

他有點窘迫地笑了,小心地接過去:“我自己來。”自己轉過身,坐著上藥,又笑道:“玉貞,你知道嗎,我剛才其實……挺有興致的,只是不在家裏,不大方便。”

她聽了這話,忽然臉紅了,轉過頭去咳了一聲,將旁邊的換洗衣服遞過去:“先把藥上了。倆人都臟兮兮的從泥裏爬出來,不是時候。日子長著呢,等你養好了,不著急。反正……一直都挺好的。”

方維一件一件穿上了,拉著她的手笑道:“倒也不是著急這個。拜天地入洞房,誰不想。大登科我是沒有了,小登科還是能的。”

她洗了把臉,聽見這話就低頭笑了。又想起來什麽:“看你的樣子,方謹是不是沒事了?”

方維嘆了口氣:“他沒事了,一言難盡,總之會盡快過來的。”

忽然一陣哭聲傳進來,兩個人聽得真切,都變了臉色。方維拿起茶水吊子,倒了杯熱茶,握在手裏,小聲道:“你被攪和進這些事,也是無妄之災。我已經寫信給朝廷,要太醫院派大夫來,大概一兩天就到了。你若是累了,我安排人送你回去,這裏順理成章由太醫院接手,別人也說不出什麽。”

她把頭發理了一下,重新盤了個發髻,也換了件衣服,樣子像是個地道的農婦。“大人,於公於私,我都走不得。於公,我是嚴大人委托來的,收了診金,不能言而無信;於私,你如今得扛著救災的擔子,我雖沒什麽力氣,能幫你扛一點是一點。就算幫不了什麽忙,陪著說說話也是好的。”

她一口氣說完了,他就呆呆地看著她,忽然笑了起來,兩只手搭在她的腰上,將她抱起來轉了兩圈:“好,太好了。那就辛苦小東家陪我在這裏住一段,怕是病人很多。我這裏也有些事情要做。我心裏其實一時一刻也舍不得你走,只是怕你辛苦。”

她笑瞇瞇地搖頭道:“不辛苦,民女願意給方大人效犬馬之勞。”

太陽快下去了,熱氣還沒有退。方維餵過了四喜,從屋子裏出來,一眼望去,山峰高低錯落,直抵眼底。村莊外面是一座山神廟,廟外面是片空地,原是收麥子打麥場用的,平平坦坦。他從遠處就看見白煙緩緩升起來兩道。患病的工匠們都在外頭坐著,三五成群地聊著天。

角落上用黃泥堆砌出來兩個爐竈,上頭都架著大鍋,一邊煮的是藥水,發著濃濃的酸苦味道。楊安順拄著那根木棍站在一旁,指揮著幾個年輕的工匠,正在另一口鍋旁邊攪著。

方維走近了看,見他們彎下腰去,用樹枝在滾燙的水中翻攪棉布,便問道:“這是……”

楊安順見了他,就笑微微地說道:“紗布不夠使了,都是從村子裏湊來的布頭子。盧大夫說這些舊棉布臟了,要燒開了燙幹凈才行。”

方維哦了一聲,又問:“病人都在外面嗎?”

楊安順道:“廟裏頭潮得很,盧大夫說他們的腳都是濕熱,在外頭曬一曬很有好處,癥狀輕的曬幾天就能好。趁著還有點日頭,都叫他們出來。那些病的重的,她在裏頭慢慢割掉腐肉,用針放點血試試看。”

方維就笑了,往廟裏看了一眼,從窗戶裏隱約看見她弓著背正忙著。楊安順遞了塊白色棉布給他:“你要是進去,捂住口鼻,裏頭味道臭的很,尋常人真呆不下去。”

方維道:“我怕妨礙正事,待會再來也好。”見楊安順褲腿卷了起來,紗布上頭還有些血跡,便問他:“你怎麽樣?早點回去歇著吧。”

楊安順搖搖頭道:“這些藥水也得看火候的,怕他們不知道,都熬幹了。”他笑了一下,忽然對方維道:“方大哥,借一步說話。”

方維就跟著他走到一邊,在樹蔭下站住了。楊安順吞吞吐吐地道:“方大哥,這次你救了我的命。謝謝了。”

方維笑道:“就是這個啊,你是玉貞的夥計,她真心待你,你便是自己人,又有什麽可謝的。你拼命維護她,我也該謝你。咱們兩個對著拜,也沒什麽意思。”

楊安順神色忸怩,頓了一頓,開口道:“我一直跟著她的,我對著老天爺發誓,那些人……他們沒有碰過她,你別……心裏起了疑心。”

方維楞了下,就低頭嘿嘿地笑了:“安順,你信不過我,也總該信得過她的眼光。她一句話也沒提,也不覺得這是什麽需要交代的事。”

楊安順松了口氣,肩膀也垂了下來,小聲道:“我其實挺害怕你不來的。實不相瞞,我以前聽說有大姑娘小媳婦被土匪搶了去,家裏就不要了,嫌名聲不好。你要是也這樣,她會傷心死的。我又怕你嘴裏不說,心裏頭惦著過子,就更糟了。我反正……也都是瞎操心,你別在意。”

方維忽然收斂了神情,鄭重地說道:“安順,我也不怕向你交代。我與玉貞,從來也輪不到我說要與不要。”

楊安順愕然地看著他,“她……不是做過你的丫鬟麽。”

方維點點頭:“沒錯,只是咱們都是苦過來的人,知道人世間的真心真意,比什麽都貴重。我僥幸得了這份真心,是幾輩子修來的,再不好好珍惜,那就是傻子。”

楊安順沈默了半晌,微笑道:“她沒看錯人。”

正說著,忽然有個軍士過來道:“大人,昌平縣令來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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